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抓紧整改，争取早日整改到位。”
偌大的园区内，只有2022年建成的2栋厂房，大片空地处于闲置状态，显得空旷冷清。建成的厂房内，多个楼层空空如也。目前仅有5家企业入驻，其中4家是小微企业，有的企业工人还不足10人。
11月6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湖南省耒阳经济开发区的童车产业园内走访时，看到了上述场景。这与近年来当地高调宣传的“计划总投资约59亿元，规划占地2000亩，旨在建设‘百亿级’童车产业园”等内容存在巨大差距。
耒阳市位于湖南省东南部，由衡阳市代管，面积近265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近110万，是湖南省面积最大、城市人口最多的县级市。
近日，这个县级市被中央层面整治形式主义为基层减负专项工作机制办公室会同中央纪委办公厅通报——“耒阳市不顾当地实际规划建设童车产业园，夸大数据，虚报产值”。
通报指出，耒阳市不具备童车产业集聚发展条件，未经充分研究论证，支撑条件不足，缺乏龙头企业带动，童车产业发展远不及预期。耒阳市多次在内部材料和媒体上夸大宣传已入驻60余家企业，打造全省名副其实的“童车小镇”，并连续多年虚报产业园产值。2024年产值仅2165万元，税收25.7万元，企业用工不足100人，数据虚假问题突出。
耒阳市委常委、耒阳经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周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25年6月20日，湖南省委第四巡视组向耒阳市委反馈巡视情况时指出童车产业园存在的问题。“巡视反馈后，我们就在抓紧整改，争取早日整改到位。”
打造“童车产业园”
在耒阳市打造童车产业园的过程中，耒阳籍民企老板张清河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他曾被当地媒体称为“童车产业园项目牵头人”。
当地媒体称，1997年，张清河离开家乡，到广东中山谋生，在台资企业积累十多年后，踏出创业第一步。
周斐说，张清河当时在中山做童车护栏产业，在耒阳经济开发区也租厂房做配套。近年来，湖南省持续开展“迎老乡、回故乡、建家乡”活动，耒阳作为煤炭枯竭型城市面临转型。张清河决定回耒阳发展，摘牌约55亩土地，已建成两栋厂房约19亩。他希望带动童车产业发展，企业入驻后可租用厂房，渐渐被称为“童车产业园”。
耒阳市也愿意打造童车产业园。湖南本地媒体报道，国内童车生产企业主要集中在江苏、浙江和广东。近年来，受土地和劳动力成本上升影响，东南沿海产业向中西部转移步伐加快。2018年11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印发《湘南湘西承接产业转移示范区总体方案》，承接产业示范区包括衡阳市。
经综合考察研判，耒阳确定童车为主导产业，打造集“供、研、产、销”于一体、产业链配套齐全的“童车小镇”产业园，建成后年产值将超100亿元。
耒阳市对童车产业园实施区域成片开发，规划建设多家童车工厂，一个童车广场和一处童车公园，打造成集工业旅游、体验旅游、工厂购物为一体的特色“童车小镇”。周斐表示，该项目立项为婴童用品产业。
童车产业园最初计划总投资约59亿元，规划占地2000亩，分三期建设：一期投资9亿元，300亩；二期投资20亿元，700亩；三期投资约30亿元，1000亩。一期以同乐堡实业、尚婴、方多三家童车厂房建设为主，二期三期计划吸引中山第一步儿童用品、中山湘莱儿童用品等30家龙头企业及上下游企业、营销团队和物流中心。
确实有企业被描绘的前景吸引。2021年12月10日，耒阳经济开发区举行中山童车项目集群落户签约仪式，中山市尚婴日用品有限公司签订投资5亿元项目，中山市方多科技孵化器有限公司签订投资1亿元建设童车厂房项目。据报道，企业从考察到签约仅用一天。
然而，方多科技负责人王晓军（化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耒阳官方招商时称营商环境优良，项目前景十分乐观，我们信心十足参与签约。”他表示，基于官方前景描绘，预判未来有很多童车产业上下游企业入驻，于是决定投资建设厂房出租。
为了建厂房，方多科技花费约19万元设计厂房效果图。“后来看见产业园入驻企业较少，实际情况与宣传差距大，我们决定放弃拿地，停止在耒阳投资计划。”
2024年10月，当地媒体报道称，在同乐堡实业带动下，已有63家童车上下游企业入驻耒阳经济开发区抱团发展。报道引用时任耒阳市委主要领导调研时的话强调，要以“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紧迫感责任感抓产业促发展，不断做大做强做优童车等产业。
然而一年后，耒阳童车产业园被中央通报。周斐提供数据称，园内现有5家企业入驻，同乐堡公司为2019年张清河在耒阳成立的规上企业，产值2000万元以上，另外4家为小微企业。
中图：在同乐堡公司附近有大片土地，仍处于闲置状态。
下图：耒阳童车产业园厂房内部分楼层空空如也。
本版摄影/本刊记者 周群峰
心理落差
作为被寄望成为童车“龙头企业老板”的张清河，现在也面临着自己的“心理落差”。
张清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创办同乐堡公司后，累计投资近1亿元用于摘地、建厂房等。天眼查显示，同乐堡公司已被执行并限制高消费，张清河本人也被限制高消费。
张清河称，个人银行卡也被冻结，原因是同乐堡公司在耒阳多家银行贷款逾3000万元出现逾期。
此前，当地宣传称，耒阳市将扶优培壮童车产业作为经济重点，持续招大引强，提供政策倾斜，简化立项、土地审批、工商注册流程，为童车产业筑巢引凤。
但张清河表示，作为县级市，耒阳金融机构贷款权限有限，超过额度需衡阳市审批，贷款流程复杂，融资困难。
还有企业反映，在耒阳摘牌拿地后政府迟迟未交地。
湖南东来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李林（化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该公司与耒阳经济开发区签约，花800多万元拿下接近35亩土地，虽拿到了土地证，但时至今日一亩地仍未交付。“公司底子厚些还能撑，一般企业可能因此垮掉。”李林说。
周斐对此两种说法均否认。关于融资难，他指出，耒阳市每年举办银企对接会，推动金融机构降低利率支持企业，融资难多因企业自身经营困难导致金融机构不愿放贷，政府无权强制放贷，融资难问题非普遍现象。
关于土地未交付，周斐表示前期招拍挂手续已经完成，不存在未交地问题。“不排除企业资金紧张或担心厂房闲置，拿地后迟迟未启动建设。”
张清河说，他曾引进12家母婴产品企业入驻厂房，但因配套不成熟等原因，多数企业已离开。同乐堡最多时员工超过300人，市场不景气后裁员至60余人。
为何部分企业考察后未能落户？周斐认为原因多样：有的企业是奔着张清河去的，看到其发展未起带动作用，退缩了；有的对耒阳童车产业集聚信心不足；另外，广东中山等地为留住产业加大安商力度，影响了赴耒阳企业的决心。
张清河坦言，“返乡投资创业，我无怨无悔，但情怀不能当饭吃，从做生意角度讲我肯定会后悔。但我仍希望耒阳营商环境越来越好，少喊口号，多落优惠政策，真正扶持民企发展。”
“我们最大的压力是转型”
这些年，耒阳一直在尝试转型。
耒阳曾是湖南省最大的产煤基地，探明矿产45种，煤炭可采储量达5.6亿吨。煤炭开采及相关产业长期占主导，煤炭税费是财政重点，2007年财政收入8.19亿元，其中煤炭税费4.26亿元，占超半数。
自2008年起，我国启动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耒阳被划为其中一员。
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是世界性难题。时任市长蒋云良指出，培育接续产业和环境治理是长期过程。2012年，耒阳关闭多座煤矿，导致财政减少五六亿元，并对运输等行业造成影响，转型仍需国家加大支持。
多年过去，2024年耒阳GDP为518.5亿元，一产、二产、三产分别为72.18亿元、147.15亿元、299.17亿元，但仍在经济转型路径上探索。
一位副市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们最大压力是转型，无龙头企业带动，转型难度如登天。”
耒阳经济面临困难。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到产业结构不优、产业链短、产品附加值低；财政收支难以平衡，债务化解压力大。
2024年财政工作总结提到财力不足，税收短收3400万元，财源建设需加强；主体税收比重、制造业税收比重、骨干税源企业户数等多项指标同比下滑明显。
自2021年起，耒阳构建“211+X”产业框架：“2”为先进制造和循环经济，“1”为纸品，“1”为童车，“X”为其他补充产业。
2025年工作报告显示，完成工业投资199.65亿元，增速17.6%。金隆再生、丰隆环保、中核钽铌、富轩泰项目陆续投产，中集新材华南营运中心落户，铭昇环保科技稳产。纸品产业园加快建设，新引进8家纸品企业。17家煤矿正常生产，生产煤炭213万吨。
除了上述产业，耒阳曾尝试做大红薯粉皮产业。一名副市长表示，耒阳盛产优质红薯和深加工产品，曾计划由有实力的煤老板带头发展该产业，既助转型又促乡村振兴。规划了300亩生产基地，煤老板也有意愿，预计形成龙头产业带动全市发展。
但2020年11月，耒阳源江山煤矿发生重大透水事故，13人死亡，经济损失3480余万元，65人被追责，16人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事故影响了红薯粉皮产业计划。
副市长称，目前红薯粉皮产业多为小作坊经营，尚未打造国内知名品牌。
政协委员张乐（化名）表示，耒阳从“全国百强产煤县”坠入资源枯竭型城市，从“湖南十强县”被周边赶超，轨迹反映了资源依赖型城市转型困境。
周斐认为，这次被中央通报未必是坏事，有助耒阳反思、务实发展。他称，耒阳已达成共识，产业布局需注重链式发展，结合地方基础和资源禀赋，基于科学、实事求是态度发展产业。企业落户后，政府要提供全周期服务。
近年来，周斐赴广东中山、河北平乡、江苏昆山等地考察童车产业发展，感受颇深。他举例，河北平乡早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发展童车产业，现已建成“中国童车之都”，说明产业积累需漫长培育，不能急于求成。
张清河也表示，没有哪个地方天生具备发展某产业条件，都需长期培育。他以母婴企业为例，涉及五金、塑胶、布类、包材四大类，发展好这些类别需时间，方能形成完整产业链。
周斐介绍，童车产业园整改将采取分类措施：对已落户企业加强服务助力发展；对签约未落户企业积极拜访争取回归；对考察过的企业持续联系。若条件允许，产业园未来将涵盖整个婴童产业，并通过政策研究盘活闲置厂房和土地。
耒阳市委一位官员表示：“整改要实事求是，如果通过整改该产业园可持续，就继续做，不适合则停止。”
上述副市长称：“此次整改是契机，促使我们反思、梳理转型不足，以实事求是态度寻求适合耒阳的转型路径。”
10月31日，衡阳市委书记刘越高主持会议，强调全市开展排查整治，全面清理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问题。同日，耒阳市委书记张润槐主持会议，强调树立正确政绩观，严防统计造假，筑牢不敢造假、不能造假、 不想造假的“三道防线”。
本文发表于2025年11月17日总第1212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https://news.sina.com.cn/c/2025-11-12/doc-infxccth6507113.shtml